【纽约客】历史的回声：追寻罗克斯普林斯华人屠杀的遗迹
1885年，怀俄明州罗克斯普林斯（Rock Springs）的白人暴徒屠杀了数十名华人邻居。140年后，这场暴行的历史正在被挖掘。
翻译：deepl
在屠杀发生后，该镇的报纸写道：“现在，只剩下一片冒着烟的废墟，标志着华埠曾经存在的地方。”
罗克斯普林斯坐落在怀俄明州南部一片荒凉的砂岩悬崖和鼠尾草丛中。如今，它是一个日渐衰败的矿业小镇，鹿群悠闲地穿行于街道上。一块已有百年历史的标志牌俯瞰着市中心的铁轨，上面写着：“罗克斯普林斯煤炭之乡。”但煤矿几十年前就已关闭。20世纪80年代后期，工人们开始用类似水泥的填充物填充镇下错综复杂的地下坑道，以防止塌陷。然而，最近，一座位于一座天主教堂和一个斯洛文尼亚人社区大厅之间的一英亩公园内出现了可怕的裂缝——地质学上称之为“地面沉降”的证据。州政府官员得出结论，需要注入更多填充物。但在此之前，还有一项更紧迫的任务：弄清楚地表之下还隐藏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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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时的华人 |
这支团队的领队是38岁的历史考古学家劳拉·吴（Laura Ng），她来自爱荷华州的格林内尔学院，专门研究19世纪末和20世纪初中国移民到美国的历史。她身穿考古学家的典型野外工作服：工装裤、靴子和一顶宽边太阳帽。吴和她的同事们正在寻找罗克斯普林斯华人居民遗留的文物。他们的一个目标是找到一座已经倒塌的厕所遗址，那里可能埋藏着粪便和垃圾。“如果能找到，那就太棒了。”她告诉我，解释说垃圾堆里充满了日常生活的线索。吴的团队还在寻找一层被压平的黑色木炭层——“燃烧层”，它将标志着他们发现了镇上居民犯下暴行的残留物。
一场屠杀的开始
1885年9月2日，在美国历史上最残忍的种族恐怖事件之一中，一群白人矿工杀害了至少28名华人居民，并焚毁了该镇的华埠。今年夏天，当地领导人计划在这片挖掘地竖立一座名为“安魂曲”（Requiem）的纪念碑，以纪念这场屠杀140周年。当地官员允许吴的团队在纪念碑预定建造的区域进行挖掘，以确保安装纪念碑不会破坏任何埋藏的文化遗迹。
吴和她的同事们以每次10厘米的深度进行挖掘和筛选。他们的大部分时间里都有达德利·加德纳（Dudley Gardner）陪同，他是怀俄明州西部社区学院的历史与考古学前教授，也是这场屠杀最权威的研究专家。他研究罗克斯普林斯华埠已有40多年，有时需要克服当地居民不愿触及这段历史的态度。“这个社区中仍然有人记得他们的亲属曾参与屠杀华人。”他告诉我。
经过一周的挖掘，吴和她的团队得出结论：他们很难找到完整的文物。1913年，一所学校在原华埠遗址上建成，后来学校被拆除，但当年的建筑工程扰乱了地下的土层。团队随后转移到公园东北角，希望在那里能有所发现。几天后，考古学家保罗·霍恩比克（Paul Hoornbeek）发现了一些木梁和木材，可能是华人住所的遗迹。同时，格林内尔学院的本科生乔治·马瑟斯（George Matthes）也有了意外收获。“他不断找到东西。”吴告诉我。有一枚硬币、一块上釉的石器碎片、一小块骨头。深入到近一米的地下，马瑟斯发现了一层厚厚的木炭，仿佛身处壁炉之中。他发现了一只熔化的玻璃罐，随后找到了一只完整的猪下颚骨。他终于找到了——燃烧层。“我突然意识到，我正站在怀俄明州历史上最可怕的事件之一的遗址上。”他说。
然而，考古学家们的时间已经用完了。他们的经费仅够支持为期两周的挖掘。最后一天，团队用铝箔包裹住木梁以防止进一步损坏，并铺上园艺防水布。他们填回了挖开的土壤，并在上面铺上草皮。揭示过去的工作只能等到另一天了。
种族仇恨的根源
暴力通常有明显的直接诱因——侮辱、挑衅或某种不满情绪。但更难追溯的是它背后的长期模式。“对于历史学家来说，暴力是一个棘手的研究课题。”历史学家理查德·霍夫施塔特（Richard Hofstadter）曾写道，“暴力可能由个人、团体或暴民实施；可能针对个人或群体；可能出于各种目的（有时甚至毫无理性目的）……它可能源自犯罪意图，也可能出于政治理想，从个人敌对情绪到影响广泛的社会对立。”
正是淘金热带来的财富诱惑，最初吸引了大量华人移民来到美国。他们称大洋彼岸的这片土地为“金山”（Gum Shan）。1850年，华人移民抵达旧金山时，还曾受到公开欢迎，但随着华人数量的增长，社会对他们的态度迅速恶化。矿区很快爆发了骇人听闻的种族暴力事件。加利福尼亚州最高法院裁定，华人的证词在针对白人的案件中不可接受。政客们意识到可以利用这一情绪，开始呼吁驱逐华人居民。
1870年代，经济长期衰退导致企业倒闭，白人工人失业，反华运动随之加速。1882年，美国国会通过了一项法律，后来被称为《排华法案》（Chinese Exclusion Act），禁止华人劳工进入美国。然而，华人仍然设法绕过法律，乘船抵达美国。西海岸的不满白人工人、小商贩，甚至一些社区领袖决心采取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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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排华法案 |
仇华情绪的升级与屠杀的爆发
1885年2月，加利福尼亚州尤里卡镇（Eureka）两派华人团体发生争执，一颗流弹击中了一名白人市议会议员，导致他身亡。愤怒的白人居民随即联合起来，强行驱逐了300多名华人。这一事件成为美国历史上“驱逐潮”（The Driving Out）的开端。在这段可怕的时期，几十个社区强行驱逐了他们的华人居民。然而，最初，这些驱逐事件并未立即蔓延。局势似乎暂时被压制住了。但1885年9月，在罗克斯普林斯，这种愤怒终于彻底爆发。
罗克斯普林斯的历史与美国西部许多地方类似，其发展始于太平洋铁路（Union Pacific Railroad）的建设。此前，这片土地只是拓荒者西迁途中经过的地区，但随着铁路工人铺设铁轨，沿线小镇相继建立起来。火车需要燃料，这使得煤矿业成为该地区最重要的产业之一。1868年，在比特溪（Bitter Creek）以南两英里处发现了一条极为丰富的烟煤矿脉，这直接促成了罗克斯普林斯的建立。
到1875年，该镇的人口已增长至约1000人，其中约500名工人受雇于联合太平洋铁路公司（Union Pacific Railroad），主要是英格兰、威尔士、苏格兰、爱尔兰和斯堪的纳维亚的移民。他们的工作极其艰苦，在地下狭窄的矿坑中成对劳作，每个“工作区”通常长达40至60码。他们使用镐和黑火药开采煤炭，然后由骡子将煤炭运至地面。矿工的工作极度危险。1869年，在宾夕法尼亚州阿冯代尔（Avondale）矿井，一场地下火灾夺走了100多名矿工的生命。
1875年11月，罗克斯普林斯的矿工标准工资是每开采一蒲式耳（约35.24升）煤炭可获得4美分，这意味着他们每天的收入在2至4美元之间。冬季临近，煤矿公司希望提高产量。对于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不同的记录存在争议。矿方高层的说法是，矿工们拒绝加快工作进度。而矿工们则坚称，他们的工资被削减，公司还违背了降低公司商店物价的承诺。11月初，矿工们发动罢工，联合太平洋铁路公司迅速采取行动，寻找新的劳动力替代罢工工人。
白人矿工与华人矿工的对立
11月13日清晨，气温寒冷，雪花纷飞。罢工的矿工惊讶地发现，一列火车缓缓驶入车站，车上载满了全副武装的美军士兵，他们的刺刀在寒光中闪闪发亮。“天啊！”一名矿工惊呼道，“那是士兵！”同月底，联合太平洋铁路公司的高层和怀俄明地区新上任的州长带着一列火车抵达，车上满载着由贝克维斯-奎因公司（Beckwith, Quinn & Company）雇佣的华人矿工。在士兵们的护卫下，华人矿工被安排进入矿井工作。同时，矿方在布告栏上张贴了一份白人工人的复工名单，只有三分之一的白人工人被重新雇佣，并且公司明确表示不再进行任何谈判。煤矿恢复了生产，矿工队伍中有150名华人矿工和50名白人矿工。矿方在镇北约四分之一英里的鼠尾草平原上为华人矿工搭建了简陋的住所，白人矿工蔑称这个华人聚居区为“香港”（Hong Kong）。
阿尔弗雷德·贝克维斯（A. C. Beckwith）是其中一名负责招募华人矿工的承包商，他后来在证词中称，“从未接到任何严重的投诉”。但他可能并不了解矿井内部的真实情况，或者他是在刻意隐瞒事实。1884年夏天，劳工组织“劳工骑士团”（Knights of Labor）开始在联合太平洋铁路公司的矿井中组织不满的白人工人，鼓励他们罢工。劳工骑士团最早是一个起源于费城的秘密兄弟会组织，后来发展成推动全国劳工运动的重要力量，并且积极支持排华运动。该组织的领袖特伦斯·鲍德利（Terence Powderly）明确禁止华人劳工加入（相较之下，该组织却积极吸纳黑人成员）。鲍德利后来试图与罗克斯普林斯的暴力事件保持距离，但他仍然指责国会未能阻止华人移民，“太平洋沿岸的人民绝望地向国会请愿，要求执行排华法案，但华人仍然源源不断地涌入。”
在罗克斯普林斯，白人矿工曾要求华人矿工加入他们的罢工，但华人拒绝了。白人矿工的工资通常比华人高出一天1美元，但他们抱怨华人矿工得到了最好的开采区域，并且在矿井关闭后，他们总是被优先重新雇佣。到1885年，矿井中约有550名华人矿工，而白人矿工则不足300名。南怀俄明州的矿业城镇纷纷张贴公告，要求驱逐华人居民。“有传言称华人将被赶出城镇。”罗克斯普林斯的邮政局长O. C. 史密斯（O. C. Smith）后来回忆道。
8月底，一名矿工领袖警告矿方，“马上就会有大事发生。”9月1日晚上，一名19岁的白人矿工安德鲁·布加斯（Andrew Bugas）在家里，一名名叫桑迪·库珀（Sandy Cooper）的矿工突然造访，问他的堂兄是否有步枪或猎枪。“明天，我们要去狩猎，看见华人就开枪。”库珀说道。布加斯和他的堂兄以为库珀是在开玩笑，但半小时后，库珀带着一支沉重的步枪和两盒子弹回来，并警告布加斯的堂兄：“明天不要去上班，因为白人矿工必须要‘在场’。”到了第二天，人们才明白这句话的真正含义。
屠杀的爆发
1885年9月2日清晨，罗克斯普林斯的华人矿工们并未察觉危险逼近。
李克旺（Leo Qarqwang）对矿井的黑暗通道了如指掌，熟练地挥舞着他的矿镐。他是1875年抵达罗克斯普林斯的华人矿工之一（后来，李氏家族有超过150名成员陆续迁往怀俄明州南部）。许多华人矿工当日休息，因为他们正在庆祝节日。但李克旺仍然按时来到6号矿井上早班。当天清晨，气温接近冰点，一层轻霜覆盖了地面。
根据李克旺后来的证词，他刚开始工作，就有大约14名白人矿工闯入他的作业区，他们手持铲子、镐和锄头，愤怒地质问：“你们华人凭什么在这里工作？”李克旺试图平息事态，说道：“我们华人不想惹麻烦，我们可以离开。”但白人矿工们还是扑向了他们。有人用铲子猛击李克旺的头部，留下了一道四分之一英寸深的伤口。
矿井中的冲突演变为全镇暴动。
白人矿工后来将这场冲突归咎于当天的矿井督工詹姆斯·埃文斯（James A. Evans）和矿场管理员戴夫·布鲁克曼（Dave Brookman）。他们声称，华人矿工被安排进入一个“本该属于”两名白人矿工——艾赛亚·怀特豪斯（Isaiah Whitehouse）和威廉·詹金斯（William Jenkins）——的工作区。怀特豪斯是一名45岁的英国移民，刚刚当选怀俄明地区立法机构的议员。他坚称，自己前一天就在该矿井工作，只是因身体不适请了半天假，结果回来时发现两名华人矿工已经占据了他的作业区。
这场混战导致至少4名华人矿工严重受伤，其中一人后来死亡。几名白人矿工也受了轻伤。矿井督工埃文斯赶到现场时，发现涉事的白人矿工正准备离开，他们在矿车上愤怒地抱怨：“我们不能再容忍华人。”埃文斯试图阻止他们，但他们不为所动。临走时，其中一人喊道：“走吧，伙计们，我们今天就把这事了结！”
暴徒们组织起来，准备袭击华埠。
当天上午10点，19岁的白人矿工安德鲁·布加斯在自己的小屋里，看到街上一群男人和男孩向华人的送餐工投掷石块，迫使他们四处逃散。不久后，他看到60到70名白人矿工聚集在一起，其中大多数人都带着步枪或手枪。他们集结后，前往劳工骑士团的会堂（Knights of Labor Hall），一路高喊：“白人兄弟，集合！”
当他们再次从会堂走出时，愤怒的喊声响彻街头：“向华人复仇！”暴徒们投票决定：华人必须全部离开镇子。随后，约75名暴徒开始向华埠进发。
在通往华埠的铁路轨道附近，他们遇到一群华人矿工，并毫无预警地朝他们开枪。惊恐的华人矿工四散奔逃，暴徒们继续前进。到了华埠的边缘，他们派出三人代表通知华人居民：“你们有一小时收拾行李，滚出镇子。”但不到半小时，暴徒们便开始涌入华埠。
屠杀开始。
暴徒们从两个方向逼近华埠：一部分人穿过比特溪（Bitter Creek）上的木板桥，另一部分人沿着铁路轨道向华埠进攻。
第一位遇害者是罗孙杰（Lor Sun Kit），他被射中背部，倒地不起，仍然奄奄一息。
随后，56岁的华人矿工李戴巴（Leo Dye Bah）被一颗子弹击中心脏，当场死亡。
38岁的叶阿满（Yip Ah Marn）也被枪杀。
当时，华埠有约500至600名居民，他们四散奔逃。一位目击者描述称，镇东的山丘上“布满了惊恐的华人，就像一片蓝色的海洋”。李克旺在接受包扎时，看到暴徒朝他的方向逼近，便立即逃向山丘。他后来回忆说，当时的华人像一群受到惊吓的羊，拼命四处逃窜。他在鼠尾草丛中躲藏了数天，没有食物，最终沿着铁轨找到一列火车，搭车前往附近的埃文斯顿（Evanston）。
比特溪成了一条血河。
许多华人试图逃往比特溪，但坡岸陡峭，给逃生增加了难度。一些人滑落溪中，奋力向对岸攀爬。暴徒们朝他们开枪，至少有一名华人男子在爬到对岸前被射杀，尸体部分浸泡在溪水中。
另一名矿工李茂威（Leo Mauwik）在逃跑时手臂中弹，他拼命奔跑，一直跑到凌晨4点才停下，最终抵达西部15英里外的格林河镇（Green River）。
妇女和儿童也参与了屠杀。
在镇中心，一名白人妇女（可能是镇上洗衣店的老板奥斯本夫人）用手枪射击逃跑的华人，击倒了两人。
另一位白人妇女抱着婴儿，但仍设法拦截并推倒一名逃亡的华人男子。当她的孩子大哭时，她先是责打孩子，随后继续对那名男子拳打脚踢。
暴徒纵火焚烧华埠。
暴徒们开始点燃华人的房屋，浓烟滚滚。惊恐的居民用湿毛巾裹住头部，试图躲避烈火。一些暴徒将尸体丢进燃烧的建筑物。焦臭味弥漫全镇。一阵强风掀起，镇上的人开始担心大火会蔓延至其他街区，暴徒们这才暂停纵火，但已有超过40栋华人房屋被烧毁。
矿工们通常将火药存放在家中，火焰引燃火药，天空爆发出一连串的巨大爆炸声。
华人矿工阿李（Ah Lee）在家中设法躲避，但暴徒破门而入，从屋顶开枪射杀了他。
当晚7点，镇上的白人矿工戴夫·托马斯（Dave Thomas）等人前往华埠查看，他们发现一名年迈的华人男子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有人建议“给他一个痛快”，但最终他们还是让他自生自灭。
当夜，枪声不断，暴徒们回到华埠，将剩下的房屋付之一炬。整个夜晚，镇子都笼罩在火光之下。
屠杀后的调查与反应
第二天早晨，罗克斯普林斯的华埠已成为一片地狱般的废墟。
尸体在烧毁的地下室中被发现，许多死者蜷缩在一起。
一些人试图用湿布遮住头部，躲进泥土墙里，希望能逃过烟雾和大火，但最终还是没能幸免。猪群在废墟中翻找食物，甚至啃食遇难者的尸体。
当地报纸兴高采烈地报道：“今天，多年来第一次，罗克斯普林斯没有一个华人了。现在，只剩下一片冒着烟的废墟，标志着华埠曾经存在的地方。”
华人幸存者的逃亡
在山丘中躲了一夜的华人幸存者们逐渐爬回铁轨附近，希望能找到庇护。联合太平洋铁路公司的一名官员派出一列装满食物和水的火车，沿铁轨展开救援行动。
一名华人男子成功逃到格林河镇（Green River），但被一群40名白人暴徒追赶，直到当地一家旅馆的白人店主将他拉进店里保护起来。“她震慑了那群暴徒，就像一整排火炮一样。”后来的一篇新闻报道写道。
最终，几百名华人幸存者逃到了埃文斯顿（Evanston）。一些人前往当地的枪店，买下所有库存的左轮手枪，准备自卫，以防再遭攻击。
政府的迟缓反应
怀俄明州州长弗朗西斯·E·沃伦（Francis E. Warren）立即向联邦政府发出紧急电报，请求派遣军队平息暴乱。但陆军官员告诉他，他必须向总统格罗弗·克利夫兰（Grover Cleveland）正式提出申请。
然而，总统此时正在阿迪朗达克山（Adirondack Mountains）狩猎和钓鱼，无法立刻处理事务。此外，战争部长（Secretary of War）也不在华盛顿，政府高层陷入混乱。
经过一番讨论，国务卿托马斯·贝亚德（Thomas Bayard）与代理战争部长决定派遣两支军队前往罗克斯普林斯，但他们的任务仅仅是“保护联邦邮件运输”。
当州长沃伦终于抵达现场时，他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了。“燃烧的人体的气味令人作呕，几乎无法忍受，甚至在铁路沿线的一英里外都能闻到。”他后来写道。
铁路公司坚持复工
联合太平洋铁路公司的高层决心让华人矿工返回矿井。“绝不能向暴徒屈服。”公司总裁命令道。
9月6日，总统克利夫兰终于结束了度假。两天后，他下令军队保护华人矿工，并指示：“无论如何，都要确保他们的安全。”
一周后，两百名士兵护送着六百五十名华人矿工返回罗克斯普林斯。抵达后，他们受到了一群愤怒的白人矿工的嘲讽和辱骂。一些死者已被埋葬，但许多尸体仍然暴露在废墟中，严重腐烂。“看到儿子哭喊着寻找父亲，兄弟寻找兄弟，叔叔寻找侄子，朋友寻找朋友，是一幕悲惨而令人心碎的场景。”华人矿工们后来写道。
然而，华人矿工们极度恐惧，几乎不敢进入矿井。“华人太容易受到惊吓了。”联合太平洋煤矿公司的负责人D.O.克拉克（D. O. Clark）在报告中写道。“只要有人对他们说些什么，他们就会四散奔逃。”
公司试图恢复生产，但白人工人拒绝与华人共事，使得煤炭无法有效开采、称重和装运。9月19日，矿方向白人矿工发出最后通牒：如果他们在周一早晨不复工，就将被解雇。
最终，在军队的保护下，华人矿工重返矿井，到9月底已有250人重新投入工作。公司还开始重建华埠，并雇佣了一批摩门教徒取代罢工的白人工人。
屠杀者的“无罪”裁决
司法系统的失职
联合太平洋铁路公司的管理层很快意识到，要让屠杀的凶手受到惩罚几乎是不可能的。大多数白人居民都同情白人矿工的“诉求”，而任何挺身作证的人都可能遭到报复。
“我想，我们很难让任何人受到惩罚。”联合太平洋铁路公司的总经理塞缪尔·卡拉威（Samuel Callaway）在屠杀发生三天后写信给上级说道。
9月7日，县治安官逮捕了22名嫌疑人。他对待他们非常宽松，甚至在正式关押前允许他们在酒馆里喝上一杯。被捕者中包括艾赛亚·怀特豪斯——参与了矿井冲突的那名白人工人。
这些囚犯背景各异，有年轻的矿工，也有年长的镇民。一份当地报道写道：“单独来看，他们并不像是暴徒和杀人犯。”
陪审团拒绝起诉任何人
10月初，一个由白人组成的大陪审团在格林河镇（Green River）开庭审理此案。超过20名白人证人被传唤作证，但没有一个人愿意指认凶手。
关于是否寻找华人幸存者作证，历史记录存在矛盾。一份联邦检察官的报告声称，地方官员希望旧金山的华人领事弗雷德里克·比（Frederick Bee）安排华人证人出庭，但华人证人未出现。然而，比后来坚称，没有任何人曾主动联系过他。“他们根本不想起诉任何人。”比后来愤怒地说道。
更令人震惊的是，陪审团在审理期间听取了一名牧师的证词，这名牧师声称华人自己纵火焚烧了华埠。这种荒谬的说法似乎为暴徒开脱了罪责。
10月7日，陪审团宣布，他们不会对任何人提出起诉。
与此同时，他们谴责联合太平洋铁路公司“在矿井中的管理存在问题”。当晚，所有被捕的暴徒返回罗克斯普林斯，镇上的白人居民举行盛大集会，数百人欢呼迎接他们的归来。
中国政府的抗议与微不足道的赔偿
11月，中国驻美公使郑藻如向美国国务卿托马斯·贝亚德发出抗议，严厉批评司法程序“完全是一场闹剧”。他要求美国政府赔偿遇难者家属的损失，并指出，中国政府曾因美国公民在中国的损失支付了超过70万美元的赔偿。
然而，贝亚德在回信中没有做出任何承诺，甚至斥责中国移民在“文明边界之外的地区”定居，似乎在为屠杀辩护。
直到1887年2月24日，美国国会才同意支付14万7748美元作为对中国政府的“赔偿”——相较于屠杀造成的巨大损失，这笔赔偿微不足道。
华人社区的重建与持续的迫害
尽管发生了这场骇人听闻的屠杀，联合太平洋铁路公司仍继续在罗克斯普林斯雇佣华人矿工，并在联邦军队的保护下重建了华埠。公司在原址上修建了几十栋类似谷仓的宿舍。然而，华人居民仍然面临持续的威胁。
1886年12月30日，华埠再次遭遇袭击。 当地发生了一场大火，华人居民拼命灭火，但一群白人居民突然向他们投掷石块，并割断了消防水管。最终，是驻扎在镇上的士兵驱散了白人暴徒，避免了华埠的彻底毁灭。
火灾发生后，驻军指挥官向上级报告，称镇上仍然有一批“危险分子”，可能会继续攻击华人社区。他还特别指出，华人领袖阿世对华埠的安全表示担忧。
1887年，军方决定撤离埃文斯顿（Evanston），但认为“不能”从罗克斯普林斯撤军。这表明，尽管华埠已恢复运作，种族敌意仍然未曾平息。
阿世的选择：带家人回中国，自己却独自返回美国
阿世长期担任罗克斯普林斯华人社区的领袖，是一位身材瘦削、精通英语的男子。由于长期的骚乱和危险，他决定带着妻子和在美国出生的孩子返回中国。然而，几个月后，他独自回到了怀俄明州，继续领导华人社区。
1894年，他为当地华人春节庆典购置了一条长达130英尺的舞龙，带领社区在街头游行。他身着西装，手持拐杖，昂首走在队伍最前方。
1899年1月27日，阿世结束了自己的一生。
那天早晨，他起床后沐浴、更衣，并剃去胡须。他穿上了一身正式的中国长袍，召集了几位密友——包括当时的镇长——并详细交代了自己在华人社区的各项职责应由谁继承。当晚，他安然去世。
仅仅两个月后，驻扎在罗克斯普林斯的联邦军队突然撤离，华人社区再次暴露在危险之中。
华人矿工的最后岁月
联合太平洋铁路公司逐步减少对华人劳工的依赖。在屠杀发生后的几十年里，公司仍然雇佣华人矿工，但管理层清楚，“在强烈的公众反对下，公司无法长久维持这种雇佣政策。”
然而，许多华人矿工仍然在罗克斯普林斯工作到了六七十岁。1913年，公司决定拆除华埠，因为大多数华人矿工已年老体衰，无法继续工作。
1925年，公司决定帮助华人矿工“回家”
这一年，联合太平洋铁路公司宣布，愿意支付仍然居住在罗克斯普林斯的华人矿工的返乡费用，并额外发放一笔“长期忠诚服务奖金”。当年11月，镇上为首批即将返回中国的华人矿工举行了告别宴会，镇乐队为他们演奏送别曲。随后，他们乘火车前往旧金山，并搭乘S.S. President Taft号轮船，启程返回亚洲。
其中一名旅客——七旬老人老忠（Lao Chung）——仍然带着当年屠杀时留在背部的那颗子弹。
在接下来的几年里，公司继续向留在中国的华人矿工支付养老金。然而，1932年，公司突然中断了支付，并且没有通知任何人。当时，一位华人矿工写信给公司管理层，称他们的老同事们已经濒临饿死，请求恢复补助，但公司未作回应。
1932年8月，最后三名“老华人矿工”终于离开了罗克斯普林斯。他们是最后的华人居民。联合太平洋铁路公司在员工杂志上发表了一篇送别文章，写道：“他们会时常想起罗克斯普林斯，以及留在那里的朋友们。”
至此，罗克斯普林斯的华人历史彻底终结。
唯一的例外是李义烈（Leo Yee Litt）——一名仍然在4号矿井工作的华人矿工。他是罗克斯普林斯最后的华人居民。
排华法案的废除：华人移民终于被“平等对待”
1943年，美国国会终于废除了《排华法案》。第二次世界大战使得中国成为美国对抗日本的重要盟友，美国政府不得不调整移民政策。
然而，即便是在《排华法案》废除后，美国每年仅允许105名华人移民入境。直到1965年，美国移民法才彻底改革，将华人移民与其他移民群体置于平等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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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2年6月18日，随着美国众议院全票表决通过，美国国会正式就1882年通过的《排华法案》道歉 |
华人历史的重新发现与纪念
近年来，历史学家们致力于揭示华人移民在美国遭受的种族主义和暴力事件，希望能将他们的故事纳入更广泛的美国多种族民主历史。
2020年，新冠疫情期间，全美反亚裔仇恨犯罪激增，使得这段被遗忘的历史重新进入公众视野。
多个城市开始为华人历史正式道歉和修建纪念碑：
- 旧金山、圣何塞、洛杉矶和丹佛市政府正式向华人社区道歉，承认当年政府在排华事件中的责任。
- 洛杉矶正在筹建一座纪念1871年“洛杉矶华人屠杀事件”的纪念碑，该事件中有18名华人被杀害，其中15人被当街绞死。
- 尤里卡镇（Eureka）也在推进一座纪念昔日华埠的纪念碑建设。
在罗克斯普林斯，1986年，考古学家达德利·加德纳（Dudley Gardner）推动建立了一块历史标志牌，纪念屠杀发生的地点。1990年，工人们在天主教堂的停车场挖掘出大量华人遗物，包括瓷器、骨骼等。
2023年，罗克斯普林斯市议会批准了15.4万美元的预算，用于建设一座新的纪念碑——一座高7英尺的阿世（Ah Say）雕像**。
与此同时，加德纳正在推动将罗克斯普林斯屠杀遗址列入美国国家历史地标（National Historic Landmark）。
后记：寻找华人后裔
考古学家劳拉·吴（Laura Ng）不仅在发掘历史遗址，还在寻找当年华人矿工的后裔。2023年9月，她在社交媒体上找到了一位退休的销售经理杰弗里·义烈（Jeffrey Yee Litt）。她问他是否与李义烈有关联，他回答：“李义烈是我的祖父。”
140年后，华人移民的故事终于被重新讲述。
他们的后代不仅存活了下来，更在美国社会中顽强拼搏，并取得了成功。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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